在我的脑海里，儿时捉泥鳅的画面总是抹不掉。

　　冬季，地冻天寒，稻田里的泥鳅时刻想念冬日暖阳。当温暖的阳光打在泥鳅洞穴的顶端，泥鳅爬至洞顶，吸气晒阳，舒张慵懒。田野干涸，泥鳅的活动空间只限于小小的洞穴，借它十个胆，也不敢爬出洞外，否则，就成了飞鸟走兽的盘中餐。

　　稻田里也并非绝对安全，乡村的孩子，循着蛛丝马迹就能找到泥鳅藏匿的洞穴。矮小的禾兜密密匝匝，却无法遮挡泥鳅追逐暖阳的渴望。孩子们提着用竹子编织的鱼箕赤脚踏冬寒，稻田里有他们的宝藏。泥鳅在小黑洞里面酣睡，贴近洞口细听，甚至可以听到泥鳅翻身的响动和它们的呼吸声。为安全起见，大多数泥鳅来洞口呼吸几口新鲜空气，立马潜藏洞底，继续梦想春暖花开。

　　晶亮的小黑洞点燃了搜寻的双眼，是猎犬嗅到猎物的兴奋。俯身，食指小心翼翼地沿着洞的延伸方向一路前行，直捣泥鳅的洞府。狭小的洞穴里，泥鳅无处可逃，只得在洞底挣扎。当食指触及泥鳅光滑柔软的身子时，那触电的感觉，击出爽朗的笑声，脆断了霜花。用手指把泥鳅赤裸裸地掏出来，顺手丢进鱼箕，泥鳅在鱼箕里拼命蹦跳，直到筋疲力尽，最终认命，直挺挺地躺在鱼箕底。

　　如果稻田里的泥土较硬，食指是无法单枪匹马直捣黄龙府的。每遇阻力，就得双手使劲把洞口周围的硬泥刨掉，再沿着洞口进一步寻找。刨开一堆大泥，泥鳅最终现形，它本能地跳动着，试图往泥里钻，可惜都是徒劳，那鱼箕才是它的归宿。

　　沿着泥洞寻泥鳅并非一帆风顺。有时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洞，满怀信心地往下刨泥，刨到洞底却见不到泥鳅的踪影，原来，这是一个废弃的洞穴，洞的主人或走或亡。费力却毫无所获，孩子们常常自我安慰：“泥鳅去它外婆家过年去了。” 泥鳅的洞穴不完全是直洞，有的岔道无数，泥鳅的洞府变成了一个迷宫，让你摸不清方向，此时，只能耐着性子，各个击破，拼尽力气一无所获是常有的事情。泥鳅也有狡兔三窟的智慧，多少时候，费尽气力，却看不到泥鳅，以为又是徒劳，当扳开最后一块泥块，一条肥大的泥鳅伏在芳香的泥土里，如同灯火阑珊处一道妩媚的身影，惊艳了冬天的阳光。突然的一阵光亮，泥鳅以为艳遇了万紫千红的春天，当它的身子还没有完全舒展开来，就已经进了鱼箕，跟诸多兄弟姐妹挤在了另外的世界。

　　不是每一片田野都适合泥鳅居住，泥鳅会选择那种柔软润湿的泥地安居乐业。泥块被翻了一遍又一遍，在泥鳅的家园里寻觅，孩子们有锲而不舍的精神，使不完的劲。泥鳅的家园并不安宁，但是，泥鳅眷恋乡土，宁死也不愿背井离乡。在霜冻的稻田里捉泥鳅，脚板踩得冰冻的泥土吱吱作响，腿脚冻得哆嗦，手指变得僵硬，少年的心气凌过凛冽的风霜，捉泥鳅的兴致高过深蓝的天空。

　　中午时分，天气暖和起来，孩子们也该回家了。泥鳅挨挨挤挤匍匐在鱼箕的底层，用湿滑的黏液温润着彼此，它们相濡以沫，对抗着寒冷和未卜的前途。用手捋一捋鱼箕底，泥鳅都在使劲地往泥鳅堆里钻，宛如百千企鹅抱团取暖。泥鳅在躲避严寒，更是在躲避那只把它们从泥土中抠出来的手。泥鳅战战兢兢，惹起儿时怜心，觉得把泥鳅活生生地从泥土中抠出来，就像从大地母亲的子宫里剥离一个胎儿，生疼得残忍。于是，挑几条最小的泥鳅，把它们放回稻田，然后，望一眼那一望无垠地田野，提着鱼箕回家。

　　儿时的味蕾里，堆砌着泥鳅的味道，那来自泥土的味道哺养了农家少年。“池塘里水满了，雨也停了，田边的稀泥里，到处是泥鳅……”《捉泥鳅》这首歌，记忆着少年时光。年年岁岁，岁岁年年，儿时捉的泥鳅，总走入中年的梦境，梦境里少有“池塘水满，到处泥鳅”的美意，多是泥鳅苟延残喘的呼喊。家乡的泥鳅，穿越千山万水，在我的心田游弋。